标题: 四海流云·剑网3官方小说
本帖最后由 宫商 于 2015-11-28 16:42 编辑
初景中宗皇帝
大唐中宗神龙二年,原是风调雨顺、天下承平的一年。
距离天下之母则天天后去世,不过刚刚一年多。这天下历经十九年的翻覆,终于又姓了唐,李家天子坐金殿,天下想望风采,哄然称治,以为太平可期。
然而如今登基的天子李显,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庸昏聩之帝。自前年被重臣们拥立,重登帝阶,他对则天天后依旧畏惧,甚至不敢去见母亲临终的最后一面。待得则天天后驾崩当日,他便下令将则天天后改名则天,剥夺了曾经为帝的母亲生前的一切名号。看上去要彻底消灭武氏在朝中的影响——转过背来,不过三、五日,却又阻止中兴众臣要杀尽武氏家族的请求,进而与皇后韦氏一起,重新与武三思欢好胜初、同榻相戏,丑声闻于中外,执掌天下十余年的武氏转眼间便卷土重来,中兴六王却被他下诏流放,一个个凄楚无比地死在流放地。皇后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更是日日催逼,要当本朝的“天后”和“太平公主”。
皇帝亲手将母亲打倒了,却和表亲鬼混;拥立大臣不要了,却和当初欺压自己的人和好如初;刚打倒一个女皇帝,自己的老婆却赶着要当“新天后”……刚刚因为恢复唐号而兴奋不已的天下人心,顿时又如坠冰窟。
则天天后御极天下垂三十年,李氏皇族、宗族中有名望及才干者被屠戮一净,其余都远远地流放岭南,州县官们希承旨意,一个个因为虐待流徒而升官,流徒境遇凄惨无比,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当今天子自己也曾被流放房州十年,甚至一度听见“圣旨”二字就要上吊自杀,对皇族们的遭遇自是感同身受,继位后立刻便下诏恢复这些皇子皇孙的爵禄,召还旧封,甚至还动了将皇族全部召回京师的想法,只是即位之初,这位皇帝受惊不小,身体时好时坏,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今年五月,天子御体略有康复,便下诏在七月七日七夕之日,召见天下皇族,共庆盛京长安。
这本来是当今天子体恤宗族之不幸,欲安抚宗族的善心之举,但天子无戏言,一句话下来,就变成了不可违逆的诏旨,中书省随即下达传诏令,天下的皇族必须在六月底之前齐会盛京长安。中书省催迫各州、郡,州郡便只得去催逼那些迟迟不肯动身的皇族,前往长安的道路上一时间车马辚辚,尽皆显贵。
这些忙忙赶路的皇族们似乎忘了,二、三十年前,他们也如此这般地奔走在长安通向各地的驰道上。当日人头乱滚、家族覆亡之状,凄惶惨绝,难以言述,一晃二十年过去,今日则欢欣雀跃地再走上这条路,却不知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何命运?
壹景枫华谷
六月三十日,辛末。益纳吉、上梁,忌出行。杀生日,诸事不顺。
一朝兴盛一朝衰,正是红尽冬雪来。
诗人的这句辞,原是笑那隋朝父子两代由极盛而灭,诗中的“红尽”一句,说的却是长安东头的枫华谷。只因此地漫山遍野,枫树繁茂,夏竭而秋至,枫叶尽赤,红得醉人眼目,待得枫叶凋零之时,便是秋尽冬来,繁盛之世,统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
不过此时正是夏至刚过,满山满谷的枫树绿影婆娑,凉意袭人。穿过枫华谷的长安东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本来,从长安出发,这一百二十多里长的官道上,就只有枫华谷这三十多里山路有森林遮蔽,前后的道路都烈日炙烤。要在这个时节赶路,要么凌晨,要么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这条大道上方能看到些行旅的影子。
官道穿过枫华谷正中的山谷,在一座两、三丈高的缓土堆边拐了个弯儿,分做三路——向西的一路,直通向盛京长安,向东南的一路,通往神都洛阳,向东北的一路,则通往华山。
因为是几条路相交的地方,正是人间聚散之所在,小土堆上便建有一座小小的驿站,这家驿站只是一个打尖的场所,并不住人,规模也不甚大,不过一屋一院而已。休息打尖的客人可在回廊中休息、用餐,马匹通通拴在坡下,大车、行李便可堆积在回廊围成的院中。
时当正午,万籁俱寂,在最不会有人来的时刻,偏偏却有人来了。
未时初刻,林子里的知了正叫得有气无力的时候,从东面驿道上,慢慢地来了二人一骑。
当先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头戴平天冠,身穿素色长袍,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袱,徒步而行,牵着一头健壮的大青驴。青驴上坐着一位年纪尚幼的少年,也穿着素色袍子,头上无冠,却也不是总角小童的打扮,而是长安显贵家族幼子常见的分脊包头法式,头发用一根金发圈挽成一束,固定在脑后,显得比普通小孩成熟稳重得多。
这二人穿着十分朴素,但若隔得近了细看,便能瞧出那男子身穿的素袍乃是黑线勾边,银披内衬,背后的阴阳鱼图案更是用厚厚的蜀绒绣成。这是御赐的道袍,当时天下只有少数几座御赐道观的修行者被允许穿着此袍。那小孩儿身穿的袍子与男子相仿,没有阴阳鱼图,当是寄名修行,或者是长安哪个富户之子——仔细瞧,他所穿袍子的袍角、领口、袖口,用一种在太阳下几乎瞧不出颜色的淡黄色线,绣着不断头的云龙纹。
这恐怕就不是普通富户敢用的图案了。那匹大青驴毛色油亮,四蹄修长,也不是一般的凡品。
那二人不知已走了多久,饶是枫华谷中阴凉,也抵不住大夏天正午赶路。人就不说了,连那大青驴都已汗得一路淋漓,小孩也没啥精神,歪头搭脑地骑在驴背上,似乎随时都会睡去。忽然,那小孩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指道:“师兄,有间驿站!”
那青年停下脚步看了看,道:“嗯,这里应该就是二十里铺了。想来穿过前面那座林子,就看得到长安城的城头了。”
那小孩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师兄,还早呢。穿过前面的树林,还有两道山冈,到最外头的山冈上,才看得见长安城呢……师兄,我好渴,我们去驿站喝点水再走,成不成?”
那青年稍一犹豫,看了眼小孩和驴子,便道:“好吧。且歇上一歇,喝点水再上路。”
那小孩兴奋得两眼放光,却不敢大声地喊出来,只低声道:“是!好!师兄!”
那青年摇头而笑,牵着青驴来到土堆前。正要走上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却见驿站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身穿青衣的仆役出来,匆匆跑下小路,拦在二人跟前一躬身,道:“哟,二位仙长,您二位赶路啊?”
“我们要歇歇脚,”那青年牵着驴往上走,也不客气,“再找个人给驴子洗刷洗刷,我们喝了茶就上路。”
那仆役往后让了一步,却还是站在青石板上拦着去路,赔笑道:“哟,好教二位仙长得知,顺着这路下去六里地,姚家铺子,百年的老字号打尖铺子,茶水、饭食都是现成的。”
那青年一怔:“什么意思?”
那仆役再往后退一步,牢牢地拦在面前,脸上的笑容亦是牢不可破:“二位仙长留步。咱们这小店,今天实在不能接待,还望二位恕罪则个!”
那青年见小二拦得如此强硬,不由得气冲入顶,皱眉道:“怎么,贵店没开张?”
“说句打嘴的话,小店确实开张了,”那小二被青年冷冷地扫了一眼,顿时爆出一背的冷汗,强笑道,“但今日小店确实已经客满,堂上堂下都没有多的座儿。二位仙长仙风道骨,百年道行,咱小店总不能拿牛棚马圈给二位仙长休息吧?那得造多大的孽!”边说着还连连哈腰赔罪。
青年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孩,倒被这小二一句“百年修行”逗笑了:“听听你这杀才的话。百年修行怎么敢,你真当我们是神仙吗?”
“不敢不敢!”
“但你既叫了仙长,我少不得教你个乖,”那青年冷哼道,“我等乃是钦造纯阳宫中弟子,先帝、当今下诏,天下官民不可怠慢,便是大明宫也进得。你这驿站有几分颜色,就敢阻我等进店?”
那小二连连打躬作揖,头都几乎要叩到地下,连声道:“哟,哟!二位爷……啊不,仙长!二位仙长打远远的一露头,小的就瞧见了。这长安道上,除了纯阳宫的爷爷,哪里还有如此体面的仙长呢?小的哪敢怎么没眼色!要真敢惹了道爷,不劳道爷发恼,小的家主就把小的倒吊着打死了!”
那青年见话都说到这份上,这小二居然还敢挺着腰子不让过,倒真有些奇怪了。
华山山麓的纯阳宫虽然建造不久,但因为是先则天天后下令钦造,其创建者吕洞宾、先祖钟离权百余年来与数代先帝都有交往,是当之无愧的数代皇家帝师,待纯阳宫成立,吕洞宾得则天天后赐奉“先天神通元师”之号后,已是傲视天下的道教领袖,无论皇家、江湖,几乎无人敢无视纯阳宫的赫赫威名。
这家驿站既然敢在华山通往长安必经的枫华谷中开张迎客,绝不会没有眼色到这地步,此中必有极为特殊的原因。那青年心中怒气渐去,倒提起了小心,道:“那……却是如何?”
小二自知纯阳宫中一只耗子都比他金贵,这青年气势更绝非普通弟子,苦笑着哽了半天,才道:“二……二位仙长请见谅,本来这……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过二位仙长既是皇家尊客……也不是外人……那小的斗胆……”
“讲来!”
“回二位仙长,今日……”小二压低声音道,“今日乃当今太子殿下回鸾之期。本店已经被包下,作为太子爷的歇脚之处,神策军早有令,自文武百官以下,无关人等一律……一律不得容留。”
那青年顿时又怒气冲天,大声道:“岂有此理!我等……”
“师兄!”那青年回头看了眼小孩,小孩已在驴背上坐直了身子,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师兄……咱们走吧!”
“重茂?”
“师兄,咱们走吧。”那小孩哀求道。
那青年讶道:“重茂,是太子。太子来了,难道不见你……”
“师兄!”那小孩打断他,扫了那小二一眼,扭转缰绳,将青驴拉着转向大道。那青年赶上几步,却似乎对这小孩的执拗性子十分忌惮,不敢拉转青驴,只得跟着他去了。
那小二见状,哪里还等发话,忙一溜烟跑回门内,“咣”的一声将大门合上。
从小坡上退下来,穿过那条两丈宽的黄土大道,往西走了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潺潺声响,却是一条穿越枫华谷的小溪。那小孩听见水声,忍不住拿起挂在青驴背上的皮水囊晃了晃。
那青年抢上一步,从他手中接过皮囊,道:“别走了。你在这里等等。就算人受得了,驴也要歇歇喝口水了。”
那小孩热得满脸通红,道:“嗯,是,师兄。”
那青年叹了口气,拿了皮囊下到竹林深处,待重新回来,小孩已下了青驴,在一块四周竹林环抱的小空地中坐了下来。
那青年将水囊递给小孩,用另一只皮囊喂着青驴。听得身后小孩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他忙道:“重茂,慢点喝!你体气不足,又晒了太阳,小心喝急了凉水伤胃。”
那小孩忙放下皮囊,喘了两口气道:“是,师兄!”
那青年喂过青驴,抬眼望天。此时已过未时末刻,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便继续赶路,便将青驴拴到旁边竹下,过来那小孩身旁,盘膝坐下。
那名叫做“重茂”的小孩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年的脸色,见他脸色平静,并无怒色。重茂最知道这位师兄的脾气,极是易怒易冲动,且一肚子的打抱不平、无视权贵,眼下脸色平静,只不过是强忍着不发——被人赶出驿站,师兄想来并无甚纠结,但师兄最疼年纪幼小的自己,看着自己热天暴日头的被赶出来,师兄只怕一怒之下将驿站烧了也是有可能的。重茂想到此,便凑到那青年身旁,低声道:“云流师兄,您别生气了,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热。嗯,说不定进到那驿站里,还要热上片刻,现在这里多好,又有水,凉风悠悠的又不热。咱们坐一会儿便走了,可好?”
那青年闭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唉……师兄送你回来,一路上无车又无马,害你只能骑驴。你本来元气就虚,这么大热的天……”
重茂抓住他的手,摇了摇道:“没事,师兄,真的没事。这么热的天,坐在车里闷都闷死了。我个头小,又骑不得马,这驴刚刚好呀。倒是师兄,陪我走了整整两日。”
那青年破颜一笑,道:“那又如何?我这会子正在修炼冲阴阳,到了第二层,正好师父说这一层功法要诀,力从根起,走冲阳、伏兔、气冲,从足阳明经入关元气海。这么走上几百里,胜过我在宫里打多久的坐呢,岂不正好?”
重茂点点头,颇有些感慨道:“师兄武功日益精进,宫里其他的师兄们拍马也追不上,只因他们谁也不肯大热天的出来,在长安道上来回走上两遭。师兄,只是你这番修炼,恐怕不太像咱们本门内功修炼的法门吧?”
那青年朗声笑道:“是吗?你有进益啊,连这也瞧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都瞧出来我的功力日益精进,难道不知道正是因为我修炼法子的不同?你放心,我这法子虽和师父教的有所不同,却并未出本门武学的范畴。你须知,本门武学乃是太师父钟离仙师和师父二人,从浩瀚的道藏经书中发掘梳理出的内功本源法门,其博大精深,难以言述,可以说道藏有多深刻,咱们本门武功就有多浩淼。师父平时教给咱们的修行法子,只不过是其中之万一,待你内功上到一定层次,领会自有不同,到时候便自然而然地循着道藏的指引,去寻找更好、更快的法子了。那与我此刻,又有何不同?”
重茂听得心神荡漾,两眼放光地看了青年好一会儿,忽然间头顶一阵风过,竹林索索摇摆,他的一脸兴奋之情又黯淡了下来。
他垂下头,低声道:“可惜,这次父皇征召我们众兄弟还朝,只怕……一时半会间再也来不了纯阳宫了。”
青年脸色顿时一暗。这下子,竹林里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这少年并非凡人。他姓李,在天下数以千计李姓家族中,他的家族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一。在他的家族中,亦有数以千计的李姓同族,然而他的名“重茂”,可以让他在这第一家族中排到第一列中——在这一列中的人名,一双健全的手便能扳着指头数下来:
天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太子,李重俊;温王,李重茂。
是了,在李氏皇族中,他年纪虽小,却不折不扣地排在仅次于太子的位次上,因为他就是太子李重俊唯一的亲弟弟,六个月前刚刚受封为温王的李重茂。
重茂虽是当今天子最小的儿子,却和太子李重俊一般,并非韦后亲生,乃是庶出,因此并不得皇帝、皇后的喜爱,因为和太子并非一母,连太子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小弟弟。加之他从小命运多舛,百病缠身,是以年仅十岁上,便被送往纯阳宫中作为俗家记名弟子修行。彼时皇族中女性出家修行乃为常态,通常外戚入佛寺,宗亲入道观,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都曾入道观寄名,宗族中男子入道观的倒是甚为稀罕,由此亦可知李重茂在皇帝、皇后心中地位如何。
上个月初,皇帝征召天下族人进京,诏书如羽,分驰四方。华山地近长安,可是纯阳宫中的李重茂直到三天前才得到诏书。诏书来得出奇的晚,从小便谨小慎微的重茂可不敢耽搁。韦后正找不到理由收拾他们这些庶出的儿子们,若是误了日期,重茂身为皇次子,一样在劫难逃——三十年来李氏皇族被诛戮殆尽,血淋淋的情景尤在目前,朝中官员素来党附皇后、武氏,谁把这些真正的天潢贵胄放在眼里?
因此接到诏书的第二日一早,重茂便向吕洞宾辞行。吕洞宾深知眼下李氏、武氏、韦氏围绕皇位之争愈演愈烈,便命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亲自送重茂下山回宫。
那谢云流也非凡品。他乃吕洞宾中年之后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亦是纯阳宫创建时的长门大师兄,年纪虽不大,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岁,却已深得吕洞宾真传,自十五岁起便代表吕洞宾在纯阳接见江湖人士,虽未曾行走江湖,但武功卓绝,但凡见过一面的江湖中人,都已不敢以“纯阳小子”之类的眼光来看他。
重茂的生母早在则天天后时期便已身故,皇室原也没人看得起他,入纯阳宫说穿了乃是避祸于道观。但吕洞宾偏偏十分疼惜这没娘的孩子,虽是外室弟子,不入纯阳弟子名录,但还是令自己的大弟子谢云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教导他,是以他和吕洞宾乃名义上的师徒,和谢云流却是事实上的师徒。只是他年纪幼小,身体又先天不足,谢云流名为教导,实则是在调养他的身体,所传授的不过是入门的培本固原的炼气之法。
重茂心知谢云流心中对自己回京充满担忧,不欲在这无可奈何的事上多说,笑着岔开话题道:“师兄,这无妨的。师兄你这次只怕也要在长安耽搁一段时间,咱们倒可时时见面,也算不错了。说不定等到秋天,父皇恩准,我又可随你一同回宫,岂不正好?”
谢云流沉吟半晌,才道:“不错,此次送你进京,我是有心要留上一段时间。我对师父说,乃是为了在长安看顾你一段时间,但却并非真是为此——你一入宫,只怕就只有你找我,我毕竟无名无分,却也不能随时入宫看顾你。”
“正是。”重茂神色黯然,接口道。
“你我情如手足,我不敢对师父说的事,却也不瞒你——我打算在京师里,好好找找咱们本门的失传之物——”谢云流缓缓道,“纯阳别册。”
重茂讶然道:“难道师兄真相信有这东西?!”
“那是自然,”谢云流沉静地望着远处,“我刚说了,本门武功,源自道藏。道藏恢宏如海,不得其门而入者,就是阅遍道藏也难免入宝山而空手回。咱们祖师钟离仙师自辟蹊径,从武学入手,最终找到一套能穷天化地的本事。他老人家仙去之前,曾经将一生的绝学写为三本精要,那便是《开元典论》、《大统典论》和咱们本门的《纯阳心法》”
重茂点点头。这是事关纯阳和皇家的秘辛,作为皇室核心子弟,他自小便知道这其中的瓜葛——《开元典论》是纯阳创始师祖钟离权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送给太宗文皇帝的治世要典,《大统典论》则是十年前由纯阳真人吕洞宾亲手交予当时的大周皇帝则天——有这两本与天下治制息息相关的密册,纯阳宫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自是超越世间一切寺、观、院,是真正的国师所在。
《开元典论》和《大统典论》,本是钟离权以道藏为本,推演出的政治治化之道,与武学浑然无关。而那《纯阳心法》则是钟离权穷其一生所得的武学精要,吕洞宾将之发扬光大,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推演出了太虚剑意与紫霞功两套武学。纯阳宫建宫未久,弟子尚不昌盛,然而已入宫的弟子已经开始分修二学,将来假以时日,以二学继续推而广之,不愁纯阳宫将来不成为与少林寺一般的天下武学之宗。
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创建未久,已初露天下武学绝顶之峥嵘,但纯阳弟子中却还在传着一些传说……传说,钟离权当日一身无可描绘之武学,并非全部写进了纯阳心法……传说钟离权在写出纯阳心法之后,又独自在华山千尺幢上的小洞中,一住十年,之后武学更是大进,已臻化境……传说,他将这十年的所悟,统统融入了一本随手写就的小册子中……
这本册子,便叫做《纯阳别册》。
这册子显然不在纯阳宫中。吕洞宾教授学生从无藏私。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只要弟子修为到了,便依次教授。但他从无一言一字,言及纯阳别册。偏偏越是这样,弟子们传得越是有鼻有眼,都说是钟离权在面见太宗文皇帝,转交《开元典论》时,已将纯阳别册一并送予太宗。彼时正是隋末乱世,钟离权既给予当时还年幼的李世民以治国重典,又将平生武功绝学传授,希望太宗文皇帝能以此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荡平天下。
这些零零碎碎的传说,重茂在纯阳也听了不少,弟子们之中有信,也有不信的,偏偏谢云流就是其中最相信的。谢云流武功在众弟子中并不是第一——众弟子已经不再与他比较武功。他所学既多,进益又快,最近一段时间来,重茂总是听见他在抱怨纯阳剑法的缺陷。
一个学武功已经学到了挑毛病地步的弟子,自然是不会安于眼前所学。谢云流觉得纯阳剑法中,总有言之不尽之处——修行到那个境界,却发觉不对,遍寻剑法,也找不到解决之道。此事在纯阳宫中并不是秘密,谢云流多次在吕洞宾面前演练剑术,指出其中心法不足之处,宫中弟子都是亲眼所见。
奇怪的是,被大弟子当众指出纯阳剑术中的破绽,吕洞宾却是喜上眉梢。不过他并没有给谢云流任何解惑,只是赞他学艺进步,肯动脑筋——如此而已。
以谢云流的冲动脾气,能动脑筋早就动了,自是找不着方法。吕洞宾既不肯指点,谢云流只得另辟蹊径,但一门一派的武学,岂能随便乱学?只能从根子上去寻求答案,眼下能动脑筋的,便只剩那部传说中与本派息息相关的《纯阳别册》。
重茂看着谢云流,咽了口口水。他年纪虽小,历阅人事却远胜谢云流,心中自是清楚——谢云流打算去寻一本失踪了八十多年,甚至根本不被承认存在于世间的书,这和他此番回京妄求能躲开皇室内部争斗而安安静静活下去,难度只怕在伯仲之间。
师兄弟二人都有些痴心妄想了,重茂心情沉重地想。
这世上,哪得如许便宜之事!
竹林中凉风习习,不过稍稍坐了那么一会儿,已感透心般的清凉。重茂自从知道太子随时可能驾到,不敢多坐,喘匀了气便站起来道:“师兄,我已经休息好了,咱们走吧?”
谢云流看一眼大道上冉冉升起的热气,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样吧,我瞧下面小溪边也有条路。咱们就走小路,或许没这么热,如何?”
重茂只求能在太子来之前离开,自无烦言,当下二人牵了青驴,穿过竹林,下了一道浅坡,果见小溪边有条狭窄平坦的碎石路,沿着小溪弯弯曲曲地通向下游。
彼时日既已西斜,竹林中亦不见天日,凉爽透风,走起来自然快了许多,半个时辰后,小溪穿出竹林,又绕回了枫林中,在这里与官道重又相交,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向一片乱石滩流去。
二人上了石桥,便见桥东头空地上,沿溪水建着几间小小的木屋,木屋前面用牵牛花矮墙围了一圈,离大路只有两丈远的大门上挑着一张旗子,绣着大大的“姚”字,却是一家酒家,离着还有十余丈远,已经闻得到一股浓郁的米酒香味。
二人走了大半天,也就早上吃了些干粮。谢云流倒也罢了,那重茂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又正在长个头的年纪,如何吃得饱?早已是饿得狠了,闻到香味,顿时忍不住咽了几口馋涎,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
走在前面的谢云流回头看了重茂一眼,道:“好了,走了又差不多十里了。咱们在此处歇上一歇,打打尖再走吧。”
“师兄,我没事!”
“瞧你这点儿出息,那还是你嫡亲的哥哥呢,”谢云流横了他一眼,“再说了,这么热的天儿,你当太子爷很乐意坐在车厢里流汗么?他们既然包下了前面的驿站,当是要等到日落后再走,咱们歇歇就走,不会害你跟太子爷磕头的。”
重茂涨红了小脸,喏喏地说不出话来。谢云流牵着青驴下了桥,便向路边的姚家铺子走去。
那店门前的黄土道上,趴着一只大黄狗,正在下午的微风中睡觉,谢云流牵着青驴往酒店前的小路一拐,黄狗就汪汪地叫起来。
大门里头人影一晃,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迎出门来,见二人走近,那胖子忙踢了大黄狗一脚,喝道:“大黄,滚!没眼色的畜生!没见到贵客来了吗?二位——这么大热的天,您二位辛苦!”
谢云流在门口稳稳当当地站住了,道:“贵店今日生意可好?”
那胖子脸上堆满谄笑,道:“还好,托二位的福,还好!”
“是吗?”谢云流道,“既然你们生意好,那我们可就不叨扰了。”
“哟!”胖子吓了一跳,“二位爷这是怎么说?”
“我们先问问清楚,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太子啊,皇——”谢云流硬生生刹住,改口道,“公主啊打这儿过,还要包下你们店面不迎外客,我们就不敢打扰了。”
“瞧瞧!”胖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您二位也是从前面被赶过来的?二位,咱们这店小,难入大神,又怎么会入太子爷的法眼?您二位里面请吧——小黄,来客二位,看茶!”
店里面应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呆头呆脑的青年,憨厚地笑着,却不吭声。胖子道:“傻笑作甚?滚,快滚,快去端茶。”
“等等——”谢云流指着那青年道,“这位叫什么?”
“他?他姓黄,贱名儿狗腿子,客官您叫他小黄或者黄狗腿子,都行!”
“那你刚刚叫那狗——”
“大黄呀,”胖子面不改色地道,“正宗的上蔡黄狗,看家,下酒,都好,都好!”
重茂憋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谢云流道:“那,敢问——”
“贱名老黄,”那胖子没皮没脸地笑道,“您老叫我狗头,也行!”
谢云流哈哈大笑,直道有趣儿,跟着老黄进了屋子。这家客栈店面不大,也就两进的小格局,屋里黑黑的,摆着几张桌子,倒没有什么人。老黄将二人引到屋里边坐了,便见呆头呆脑的小黄端了茶上来。
重茂坐着不动,见谢云流先端茶喝了,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才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下等的渣茶,又苦又涩,只比吐蕃人的砖茶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儿,但在这荒郊野外,喝到这样的茶才令人放心。
老黄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等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盅,才道:“大热的天,二位爷还在赶路,必是要连夜进京的,小的我就不多嘴了。二位要点些什么,小店赶紧给二位张罗了,不耽误二位的行程。”
“这话我爱听,”谢云流道,“我们吃素,不拘什么的,弄一点面来便可。”
“得嘞,”老黄笑道,“一看二位爷就是纯阳宫的高人,我这就去灶上盯着,保准叫他们把锅刷得清清溜溜的,不让二位爷沾这些荤气儿!”说着赔笑着去了。
重茂看着老黄的背影,低声道:“师兄——”
“嗯。”
“这……这是掌柜?”
“看样子,是。”
“这里不是姚家铺子吗?”
谢云流放下茶杯,道:“看样子,是换了掌柜。”
“换了人?”重茂奇道,“这样的小店,还有人愿意买?”
“这有何奇怪?”谢云流道,“这店面虽小,却是长安东头的必经之道,前面有驿站、十里铺,后面有五十里铺,它在这正中间,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虽然是小本生意,能吃多少代呢。再说,说不定东家姓姚,这掌柜只是请来看店的,也未可知。”
重茂抿紧小嘴,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谢云流冷笑道:“你无须在意。这家店铺,管他是白店黑店赤店蓝店,你只管坐稳了,难道师哥还护不住你?”
重茂心底里叹了口气,不敢再有言语。他对这位师哥的脾气最是了然。谢云流心高气傲,行走江湖以来顺风顺水从未失手,正是少年得志之时,再加上他自认这半年来于武学上又大有进益,若是有人找他们的茬,那倒还真是求之不得了。
但重茂出身皇家,年纪不大,坎坷经历可比一帆风顺的谢云流多得多。他心里既担心遇上太子,又对这家老黄、大黄、小黄的姚家铺子颇多疑虑,手捧着茶杯忐忑不安地坐着。
忽然“嘣”的一声巨响,重茂吓得手中茶杯弹出,热茶飞溅出来,谢云流端坐不动,袍袖一挥,杯子和热茶被劲风扫过,摔进小屋的角落中,一滴茶也没溅到重茂身上。
重茂却顾不得这些,忙转身过去,便见小屋隔壁的另一间屋子房门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酒肉味儿和着放肆的笑声透出来,接着便见七、八条大汉从旁边的小屋里打着饱嗝出来,看打扮和模样是山里的打柴人或猎人,背着长长的弓、粗大的砍柴刀。重茂微微一惊,但见谢云流纹丝不动地坐着,他便不敢乱动。
那几名猎人说着长安以西的土话,声音吵闹得重茂耳朵都嗡嗡地响,不一会儿老黄出来,这几人跟老黄打着哈哈,骂了几句贼热的天,转过来又为几文酒钱争吵了好一会儿,才骂骂咧咧地结了账。
谢云流冷眼看去,只见从他们破破烂烂的腰带中掏出来的,都是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贞观通宝”钱——这是乡下人才用的老钱,如今的大城中已经见不到高宗以前的钱币。八个人,一共付了二十七个贞观通宝,好说歹说又从店里拿了一小壶酒,这才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上路,走出店面,几个人唱着山歌,消失在大路另一边的树林中。
重茂见谢云流一直盯着那些人,低声道:“师兄,怎么了?有何可疑?”
谢云流摇摇头,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道:“没什么。”
“二位爷,等久了吧?”老黄乐呵呵地从屋外进来,提着一壶茶。重茂慌忙看自己面前,却不知啥时候被谢云流又从旁边桌上拿来了一副新茶杯。
老黄赔笑着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满上。重茂还是一动不动,待谢云流喝了一大口,这才从容捧起杯子饮下。
谢云流看了眼老黄,随口道:“刚才那些人好吵。这都是附近的猎户吗?”
老黄放下壶,拍拍手笑道:“那不是附近的猎户——枫华谷虽大,却是东西往来的大道,还有天策军营在此,天子时常驾临围猎,这附近就是地下的老鼠也早就捕杀一空了!这些都是东都来的应役户,在京里供奉太子、公主府上打猎的,如今已经服完了役,这就要东去了,咳!都是些破落户,饭钱都出不起,也不知道在京里挣的钱都塞哪个窑子胡同了——”他忽然吐吐舌头,虚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赔笑道,“打嘴打嘴,我在二位爷面前胡说!”
谢云流微微一笑,道:“无妨。”
老黄提了茶壶,转身又过去打茶。乡下地方,茶都是放在门前的一口大茶缸里,得一壶一壶打出来,再倒到碗里。老黄慢吞吞地用大铜提子打着茶,又慢吞吞地转回来,谢云流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
“两位爷是纯阳宫上的道爷,”老黄拉过一张小凳,在他们桌旁坐下来,笑道,“这乡野粗茶给二位道爷喝,真是简慢了。”
“只要是干干净净的茶,都解渴。”谢云流道。
“那是那是,”老黄一张胖脸上全是油汗,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只是扇,“咱这老店,好东西没有,就是干净——就在溪水边,什么都干干净净的,二位爷不嫌弃,那就好!”
“这溪水倒是甜。”
“甜!怎么不甜!”老黄笑道,“这里的水还算次一等的,往上游走十里路,那里的水可是历代进贡皇帝爷的水,啧啧,又甜又解渴,当年前朝的文帝就好这口水,要不,还没这么片枫林呢!”
“哦?”重茂奇道,“难道这枫林,还是杨坚所植?”
“恰恰相反,”老黄笑着给他添了茶,“咱这谷啊,一百多年前还是片荒山呢!只有沿着溪水有竹林,其他地方都荒着,我爷爷说,草有人胸口那么高,就是没有树。树都上哪儿去了呢?都被隋文帝砍了去修新长安城了。”
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时,嫌弃旧长安城制度狭小,无以彰显新朝之盛,下令在旧都旁建造新城。新长安城于隋开皇四年建成,虽然只花了差不多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落成,却是穷尽天下城邺之精华,高大雄伟,堪称数百年之盛,直到今日,长安城的内宫还是在隋代基础上加以扩建而成。重茂点点头,这是家事,他自然清楚得很。
“那这一片枫林……”
老黄喝了口茶,微笑不语。
“枫树本就难得,这一片山谷,怕不得有上万株吧?”谢云流也忍不住道,“谁会花那么大力气,栽如此多的枫树?”
老黄叹了口气,道:“夏去秋来,枫叶好看么?”
“好看啊,”重茂道,“由绿而黄,落地而红,好看得紧,父——咳咳……听说当今天子就很喜欢枫叶。”
“当今天子圣明,”老黄微微抱拳一举,道,“但有一人,喜欢繁花红叶,却是千百年来人所罕比的,却不知二位可知?”
谢云流皱紧眉头。他从小所学的皆是武学、道藏,于历史、人物实在知之甚少。重茂微一沉吟,忽然一拍桌子,道:“啊!是了!是隋文帝的儿子,炀帝杨广!”
老黄罕见地长叹一声,道:“可不是么!”
枫华谷位在长安城外六十里处,原不过一处寂寂无闻的贫瘠山谷。前隋大业六年,炀帝欲伐高丽,在华山脚下检阅天下士马,彼时应征而至的天下军民共十道六十四万人,自汉武帝以降,天下军马莫此为甚。
炀帝性好奢华,但彼时枫华谷却已被其父修建长安城而砍伐一空,以杨坚之性,又如何能容忍在一片荒芜中接见天下士卒?于是便下诏令各路进京人马皆献树种一株,带至行在栽种。炀帝好五彩花木,天下谁人不知?于是六十万军民带来的,竟然不约而同都是叶脉殷红的枫树。
炀帝自然大喜,便令尽数种植在行宫所在的山谷中,数十余万株树木繁盛如古来之森,遮天蔽日,连同周围六山十一谷都统统种植上了枫树。
新移植的枫树,没有那么快开枝散叶。数年之后,大业八年,炀帝率军出征高丽,数十万大军滚汤泼雪一般丧失在冰寒北方,当日植树之人,没有一人见到谷中枫树的长成。
而始作俑者炀帝,自高丽败后就偏安于东都,任凭天下大乱,不闻也不问,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当大业十四年,他在东都行宫里被宇文化及用腰带慢慢勒死之时,这片山谷中的枫树已巍然成林,殷红一片,恰如炀帝那垂死眼中望见的血色。
时去岁来,沧海已化桑田,百余年来,被称为“枫华谷”的这片山谷,已成连接盛京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的一条必经之路。自高祖、太宗年代起,帝舆逐年经过此谷往来两京,谷的左右,还分布有拱卫京师的天策军营,此乃距离长安最远的一处天策营地,正是自高宗时代以来闻名遐迩,一直是天策军首脑所在的天策北营,。炀帝自称千古帝王第一人,虽然贻笑大方,但其人还是颇具眼光,今日的天策营地便建在他昔日行在之所,位于湖边高岸,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只需在营地上登高望远,整个枫华谷东西走廊都在目前,确是难得的要地。
“……所以论起炀帝,眼光、气魄、能力,那确是数百年来一等一的人物,只比他老子杨坚差上那么一点儿,”老黄说完,叹息一声,“也就只有这样的人物,糟蹋起他老子千古难得的基业,才如此得心应手,咳,隋由极盛而至灭,可不就像这枫叶一样,待得红尽,已是凛冬,再好看的叶子,也得腐朽化泥了。”
谢、李二人都未曾听过这样的故事,一时都听得痴了。过了好久,忽地远远的一声马匹嘶鸣,打破了溪谷中的寂静,三个人才同时回过神来。
老黄笑道:“瞧瞧,我给二位爷讲些什么呢!咱们大唐国,自高祖、太宗以来,都是贤明当国,再不会出这些妖孽的。咳咳!该死的小黄,给二位爷的面下好没有!”后一句却是冲着厨下喊的。
那小黄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也没见端什么东西出来。老黄用蒲扇起劲地给二人扇了几下,道:“怠慢了,怠慢了,我这就去催催看——这死东西,又懒又笨,赶明儿老子让大黄来下厨,你给老子滚门口看门去!”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嘶鸣,这一声却隔得近了,听声音已经到了小桥另一边,坐在屋中瞧不见外面,只听蹄声如雷,转眼间就过了小桥,三人望向门口,一团红云飞驰而过,奔雷般的啼声向着西方疾驰而去。
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重茂和谢云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匹高大的军马,骑者身穿鲜红的明光铠,盔上长羽如雪,正是羽林军千骑的打扮。
二人对望一眼,重茂脸色有些发白。这个时刻,羽林军士不惜马力地飞驰而过,只有一个可能——为太子銮驾开路。
难道太子真要在毒日头底下赶路?谢云流微一沉吟,站起来道:“天色已晚,贵店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啥时候做得好面。干脆给我们带上一点干粮,咱们这就出发了。”
老黄讶道:“二位爷——已经下锅了呀,怎么这么匆忙?太阳还老高的,二位爷……”
谢云流从怀中掏出六七个“乾元通宝”放在桌上,道:“我们赶路的人,不敢多歇,今晚要赶到长安。要是太子爷来了,道路一封,可就走不了了。”
老黄讪笑道:“也是,那……那我赶紧去给二位看看有什么可以带着路上吃的干粮。”
话音刚落,又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起,这马来得极速,转瞬间便轰然地从门前掠过。蹄声还未消退,小桥边蹄声又起,不过半炷香的工夫,连续五匹烈马雷鸣般地掠过小店门前的官道。
重茂喃喃地道:“净道了……”
“什么?”
“太子的銮驾马上就要到了,”重茂抓住谢云流的胳膊,小脸微微发白,“这些是开路的千骑,后面……后面净道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店门前会被封闭,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得原地跪候……”
谢云流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却听重茂道:“我们不能出去。我……我不能向太子跪拜。”
旁边老黄的八字眉,闻言挑了起来,谢云流咳嗽一声,老黄的眉毛又赶紧归位,恭恭敬敬地道:“二位仙长,可是有什么难处?”
谢云流道:“不瞒大叔,我这位小师弟也是长安富贵人家,小时候撞了风邪,身体虚弱,这才送来道观的。若是太子爷人马众多,我怕小孩子受惊,能不能……”
“风邪?”老黄皱眉道,“那……倒确是不能被这人多马鸣的吓着了。咱们这位太子爷不好风月,却好游猎,手下带的都是羽林军的千骑大将、千牛备身这些粗汉子军爷,可别真把孩子惊了……唔……”
他沉吟一下,便道:“二位,还是到里面屋子去吧。这里头清静些,太子爷的军将们就算要进院子来要口水喝,也不至于惊了小孩子,如何?”
谢云流看一眼重茂,忙道:“如此,可多谢大叔了。”
“二位爷赏脸叫我一声老黄,那便是客气了。”老黄笑着,将二人引出小屋,往后院转去。这酒家虽小,只有三间小屋,分成前后院儿。进了后院,只有一间低矮的小屋,老黄推门进去,却见这小屋正是临溪水而建,几面大窗开着,窗下便是潺潺的溪水,站在屋里,正见小桥横在十余丈外溪水之上。
此时金乌西斜,一束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得小屋中通亮。老黄将撑在外面的窗扇放下,那窗扇乃是时下流行的透雕窗,即便放了下来,外面的景致也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声号角响起,立刻便有雷鸣般的蹄声作为回应。
那一队重装骑士出现在林道上,端得是威风凛凛。当前四匹黑马排做一列,黑甲黑披的骑士手持长戟,阳明盔上两根长羽迎风颤动,后面一排四名骑士,却是人手一杆三丈长的黑色大鏖,两排骑士之后,一名红甲红披的骑士,骑枣红大马,高举一杆镶金边的白色大旗,上书斗大的“李”字。
老黄远远地瞧见,不由得叹息一声,道:“作孽哟。先太宗皇帝一举擒讨了王世充、窦建德,午门献俘,金甲游街,高祖皇帝才赐他如此旗帜一面,现如今儿孙们出门游猎,也打这旗帜。咱们这大唐朝啊,咳……”
大唐太宗文皇帝以骑兵起家,横扫天下,常常一日一夜间奔袭数百里,靠的是轻装骑兵,穿的不过是软皮甲、轻羽盔而已。如今的羽林军、神策军,却全都身披用蜀锦包裹、雕满兽头云纹的明光铠,无论重量还是价格,都不知比当日的软皮甲翻了多少倍,以至于走几十里地便得脱卸装甲,好好喘上几口气。太子的这队打山猪、狍子的猎队,比太宗皇帝灭薛人举的大军昂贵十倍,战力可低了不止十倍去了。
那九名骑士缓缓地下了河岸,向着小石桥而去。后面跟着一辆六匹马的黑红色四轮大车,那便是所谓的格车了,只有天子或者身为国家储贰的太子,才有资格乘坐。格车后面,隐隐的又有不少旌旗,看样子太子此次出行,确是游猎而来,队伍中除了两辆大车,其他的全是重装骑士,以及随行的手持木棍、头上歪戴白色包头的“白头役”,一个宫中仆役宦官都没有带。
那格车到了河岸之上,便停住了。此时正是盛夏,似乎不久之前,小溪刚刚发过一次洪水,洪水没有冲垮石桥,却将石桥与林中官道之间的河岸冲垮了一截,从官道下到小桥,须得从一面陡峭的坡上下来。骑兵骑马倒是可以轻易地纵跃而下,马车则是十分的艰难,那格车比普通的马车大了足足一倍,几乎到了无法下行的地步。
当然——那是对普通人而言。
队伍中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跟随在队伍中的白头役们排成两列,纷纷下到河岸。早有人将格车的御马卸下,数十名白头役围在车两旁,将车稳稳地抬起,向前传递。巨大的车头刚刚露出河岸之外,下面的白头役们高举手中短棍,将车头架住,慢慢地向下传递。
重逾千斤的马车,居然在两排白头役的共同传递之下,稳稳当当地滑下了一丈多高的陡峭河岸,瞧那架势,大概端坐其中的太子,连摇都没摇几下。谢云流不由得摇头赞叹,道:“这些仆役的身手且不论,但腰力与臂力,当不在千骑之下。皇家仆役,果然非同凡物。”
“这些人自然不能与世间普通仆役相比,”老黄笑道,“此乃皇家白头役,那都是自高宗初年起,为了高宗亲征高丽而特意选拔的健仆,高宗皇帝最后虽然未能亲征,可是这些健仆却留了下来,高宗皇帝还亲自为他们挑选高个、健硕的宫女为妻,世代为皇室之仆,那自然都是家传的手艺——就这一千多斤的格车,这么陡的坡放下来,太子爷要是睡着了,都不一定摇得醒呢!啧啧……”
重茂抿紧了嘴,想要开口,却又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这样的格车,他也坐过,别说这么多人往下抬,就是在平整的路面上跑,也没法睡得着。车子被抬下河岸,是件危险的事,通常情况下车里的人都是要下车的,就算是当今皇帝出行,也断不会如此托大,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被人抬下陡坡。
太子李重俊与重茂虽然不睦,却好歹也是在一起生活过数年,太子的脾性,重茂深知。太子极好游猎,常常终日与千骑们一起在林中奔驰,也曾半个时辰内从明堂宫单骑奔驰到长安城外的神策营中。为此天子屡加严叱,太子也毫无改意。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树林,太子会呆在车里?断然不会。
他向河岸上的林子望去——现在河岸上被拥挤的白头役所占满,挡住了后面千骑大将和千牛备身们的身影,还看不见太子的身影,不过毫无疑问太子就在那后面乱哄哄的人群之中。
片刻间,格车便被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桥头。九名骑士已经到了桥西头,大声指挥着白头役们推车过桥,挤在岸上的白头役往两边散开,让后面的千骑下河。看样子,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庞大的太子銮驾才能顺利的渡河。
太阳西斜,一束阳光从西方矮矮的竹林上方投下,正好照亮了小溪和小桥。,溪水反射金光,小桥上鎏金镶玉的格车、千骑们坚硬光滑的明光铠也尽情地反射光芒,一时小溪谷中万丈光芒,夺人眼目。
便在这时,谢云流忽然“咦”的一声。
老黄和重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同声“咦”了起来。